他把手放到了刀柄之上,孟瑶连忙伸手去阻止他,没止住。 23us更新最快

    刀已出鞘,锋芒划过,山洞前一块岩石轰然落地。洞内原本坐着几十名正在休息的修士,人人手里捧着一只饮水用的竹筒,被这块岩石的塌落吓得骤然惊叫出声,齐齐拔剑。随即,聂明玦道:“喝着旁人给你们送的水,嘴里却说着阴毒之词你们投我座下,不是来斩杀温狗,却是来嚼舌根的吗?”

    洞内传来一片忙乱,收剑的收剑,弹起的弹起,却无一人敢说话。聂明玦也不进洞,对孟瑶道:“你跟我过来。”转身朝山下走去。

    孟瑶跟着他走出一段路,才道:“多谢聂宗主。”

    两人一前一后走了一段路,孟瑶的头却越来越低,步伐也越来越沉重。

    金光瑶头一次上金麟台是如何光景,魏无羡虽没亲眼见过,但光听传言,已是十分详尽。

    金光瑶的母亲孟氏女是云梦一所勾栏的名人,当年素有烟花才女的美名,据说弹得一手好琴,写得一手好字,知书达理。不是大家闺秀,胜似大家闺秀。当然,再胜似,说出去到了人家嘴里,娼妓还是娼妓。

    金光善偶经云梦,自然不能错过这位当时正青春娇美的烟花才女。他与孟女流连缱绻数日,留下信物一枚,心满意足,飘然离去。回去之后,当然也和以前无数次一样,把这个许诺无数的女子抛之脑后了。

    对比起来,莫玄羽和他的母亲已经是颇得垂青,至少金光善有段时间还想起来有这么个儿子,曾把他接进金家一段时间。孟瑶便没这么幸运了。娼妓之子,比不得良家之子。

    孟女为金光善产下一子之后,如莫二娘子一般,前等后等,心心念念盼着这位仙首回来接走自己和孩子,悉心教导孟瑶,为他将来进阶仙门做准备。然而儿子长到十几岁,父亲仍旧没有消息传来,孟女却已病危。临终之前,给了儿子金光善当年留下来的那枚信物,让他上金麟台去,求个出路。

    孟瑶打点行囊,跋山涉水,从云梦出发,到达兰陵。

    到了金麟台下,被挡在了门外。他便取出信物,请求通报。

    金光善给的信物是一枚珍珠扣子。这并不是什么稀罕物件,金麟台上随手一抓一大把。最常做的用途,就是在他外出拈花惹草打野食的时候赠以佳人。拿着这个不值钱的小零碎物件充作稀世珍宝,搭配山盟海誓,许诺来世今生。随手就送,送完就忘。

    孟瑶来得实在是很不巧,当天正好是金子轩的生辰。金光善与金夫人家族亲眷正在为他设宴庆生。三个时辰过后,天色已晚,他们出去放灯,一齐起身,准备出门,家仆这才瞅了个空,前来通报。金夫人见了那枚珍珠扣子,想起金光善以往的种种劣迹,当场脸就黑了。金光善连忙把珍珠碾成一堆碎末,大声斥责家仆,再悄声吩咐他想办法把外面的人先赶走,别让他们出门放灯的时候撞上了。

    于是,孟瑶便被人从金麟台上踹了下来。从最上面一级,一直滚到了最下面一级。

    据说他爬起来之后,什么也没说,抹掉了额头上的鲜血,拍拍身上的灰尘,背着行囊就走了。

    然后射日之征开战,孟瑶便投入了清河聂氏门下。

    聂明玦道:“男子汉大丈夫,行得正站得直,不必在意这些流言蜚语。”

    孟瑶点点头,道:“是。”

    聂明玦道:“我看过你出阵。每次都在阵前,最后留下来善后的也是你,做得很好。继续坚持。行得正立得稳,何须忧谗畏讥,要让这些敢在背后指点你的人都无话可说。你剑法很轻灵,但是不扎实。还要再练。”

    孟瑶道:“多谢聂宗主提点。”

    魏无羡心道:“再练也扎实不了。”

    金光瑶不比寻常世家子弟,有童子功,根基稳。他底子太差,永远不能更上一层楼,所以于修炼之道,他只能求博求广,不能求精求深。这就是为什么他要综百家之长,涉猎各家绝技了。也是他为什么会被人诟病为“偷技之徒”的原因。

    由于孟瑶每次上阵都十分奋力,聂明玦对他印象似乎不错,而且越来越好,不久便将他调到自己身边。

    河间是聂明玦的主战场,也是射日之征中的一处要地。常其他世家的几名修士到河间来,与他会合。某次来的修士之中,有蓝曦臣。

    虽说蓝曦臣的相貌和蓝忘机几乎一模一样,但魏无羡一眼就能辨认出他们谁是谁。可是,看到这张脸时,他心中还是忍不住莫名一动,暗想:“不知我的身体现在怎么样了,被强制共情,会不会出些岔子?蓝湛还守着吗?被人发现了该怎么说?”

    那几名修士见了侍立在聂明玦身后的孟瑶,神色各异。

    金光善的“风流趣闻”一直是各大世家中为人津津乐道的闲话谈资,虽说魏无羡不觉得趣,只觉得丑,但流传的极快极广,孟瑶做过一段时间著名笑柄,很有一些人认得他。大抵是觉得娼妓之子身上说不定也带着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几名修士接过他双手奉上来的茶盏后,并不饮下,而是放到一边,还取出雪白的手巾,很难受似的,有意无意反复擦拭刚才碰过茶盏的手指。

    只有蓝曦臣,接过茶盏之后微笑道谢,立刻低头饮了一口,神色如常道:“明玦兄,恭喜。你在河间当真所向披靡。只要守住这一方地,让温氏不能东移,我们那边就好办多了。”

    聂明玦是一个不苟言笑的严厉之人,对着蓝曦臣,竟也颜色和缓,与他交谈起来。其他几名修士有心一道,插了几次却插不进话,聂明玦视他们如无物,讪讪的都很是没意思,不过一会儿,便起身告辞。

    旁人一走,蓝曦臣对孟瑶道:“可巧,你竟然到了明玦兄旗下。”

    聂明玦道:“怎么,你们见过吗?”

    孟瑶笑道:“泽芜君,我是见过的。”

    聂明玦道:“在哪里?”

    蓝曦臣笑着摇头道:“说出来我就丢脸了。还是不要说了。明玦兄你也不要再问了,毕生之耻,难以启齿。”

    聂明玦道:“在我面前还怕什么丢脸。”

    孟瑶道:“泽芜君不愿说,那就不说吧。”

    三人你一句我一句,聊得颇为轻松随意。一会儿说到正事,一会儿闲扯一番。听他们聊天,魏无羡总忍不住想插嘴,然而又插不上,心道:“这个时候他们感情真不错。泽芜君还是挺能聊天的,怎么蓝湛那么不会聊天?不过,他不会聊天,闭嘴也挺好的,话都被我说了,他听着嗯一嗯,蛮好。这叫什么来着……”

    孟瑶来投清河聂氏,本是想做出一番成绩,希望金光善能看到他。虽说他现在在聂明玦手下颇得赏识,但清河聂氏和兰陵金氏,毕竟还是不同的两家。待他小有建树,聂明玦便写了一封推荐信,把他送回了目前驻扎在琅邪的金氏旗下。

    临别之时,孟瑶十分感激,千恩万谢。

    不知过了多久,在琅邪苦苦支撑的兰陵金氏求援,聂明玦应援而至。

    赶到之时,一战刚毕。金光善焦头烂额地过来感谢他,两人一阵交谈,正事商议完毕,最后,聂明玦想起来了,便问了一句孟瑶。

    金光善听他提起这个名字,面露尴尬不快之色,只敷衍道记不清没听过此人。聂明玦便干脆利落地暂时告辞了。

    魏无羡心中也奇怪,他看孟瑶在聂明玦手下做事,是个十分能干的人,又机敏聪明,应该很快会暂露头角,就算金光善装作不认识他,也不至于过了这么久还没熬出头?

    聂明玦向其余修士询问了一阵,大多都不知。找了几个地方,也没见到孟瑶这个人。随意行走,路经一座小树林。

    这树林十分幽僻,刚刚经历了一场偷袭厮杀,战场还未被清理,聂明玦沿路走,沿路都是身穿温氏金氏和少量其他家族服饰的修士尸体。

    忽然,前方传来“嗤嗤”的声音。

    聂明玦把手放到刀柄上,潜了过去。分林拂叶,只见孟瑶站在满地尸堆之中,将一柄长剑从一名身穿金星雪浪袍的修士胸膛里抽了出来。随即翻转手腕,划了几剑。

    这剑,不是他自己的剑,剑柄有火焰状铁饰,是温家修士的剑。

    剑法,也是温氏的剑法。

    他的神色冷静至极,出手又稳又快,又谨慎,身上连一滴血也没沾到。

    聂明玦把这一幕看在眼里,一句话也没说,刀锋出鞘一寸,发出锐利的声响。

    听到这个熟悉的出鞘之声,孟瑶一个哆嗦,手里的剑掉了下来,猛地回头,魂魄都要飞了:“……聂宗主?”

    聂明玦将鞘中的长刀尽数拔了出来。刀光雪亮,刀锋却泛着微微的血红色。

    魏无羡能感觉到从他那边传来的腾腾怒火和失望痛恨之情。

    孟瑶一下子弃了剑,道:“聂宗主聂宗主赤锋尊,请您等等,请您等等听我解释”

    聂明玦喝道:“你想解释什么?”

    孟瑶连滚带爬扑了过来,道:“我是逼不得已,我是逼不得已啊”

    聂明玦怒道:“你有什么逼不得已?我送你过来的时候,说过什么?”

    孟瑶伏跪在他脚边,道:“聂宗主,聂宗主你听我说我参入兰陵金氏的旗下,这个人是我的上级。他平日里便看不起我,时常百般折辱打骂……”

    聂明玦道:“所以你就杀了他?”

    孟瑶道:“不是不是因为这个什么折辱我不能忍啊,光是打骂我怎么会忍不了只是我们每攻下温氏一个据点,我费了千心万苦,他却轻飘飘地说几句话动几下笔就把这战功划给了他,说与我毫无关系。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每一次每一次我向他理论,他根本不在乎。我找旁人,也没有人听我说话。刚才他还说我的母亲我的母亲是……我实在是忍无可忍,一时气昏了头,这才失手了”

    惊恐万状之下,他的语速飞快,生怕聂明玦不让他说完就一刀劈了下来,交代事情却依旧条理清晰,且句句强调旁人有多可恨自己有多无辜。聂明玦一把拎起他的衣领,提起来道:“你撒谎你忍无可忍一时气昏了头失手?气昏了头的人,动手杀人的时候,会是你刚才那种表情?会故意挑选这个刚刚厮杀过一场隐蔽树林?会特意用温氏的剑温氏的剑法杀他伪装成温狗偷袭,好栽赃嫁祸?”

    孟瑶举手发誓道:“我说的是真的句句属实”

    聂明玦怒道:“就算属实,你也不能下手杀他战功而已就那么在意这点虚荣?”

    孟瑶道:“战功而已?”

    他睁大了眼睛,道:“什么叫战功而已?赤锋尊,您知道为了这点战功,我费了多少心血?吃了多大的苦头?虚荣?没有这点虚荣,我就什么都没有”

    聂明玦道:“我看你的心思全部都用到不正之道上面来了孟瑶,我问你,第一次在山洞边,你是不是故意作那副受欺压的弱态,扮给我看,好让我为你出头?”

    孟瑶刚想说话,聂明玦喝道:“不要在我面前撒谎”

    孟瑶一个激灵,把话头吞进了肚子里,跪在地上,浑身瑟瑟发抖,右手五指紧紧抓入土中。

    半晌,聂明玦慢慢把刀收回了鞘中,道:“我不动你。”

    孟瑶忽的抬起头,聂明玦又道:“你自己去坦白领罪吧。该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

    怔了半晌,孟瑶道:“……赤锋尊,我不能折在这一步。”

    聂明玦冷冷地道:“你这一步,走错路了。”

    孟瑶道:“您这是要我的命。”

    聂明玦道:“你所说的话如若属实,要不了。去,好好悔过自新。”

    孟瑶低声道:“……我父亲还没有看到我。”

    金光善不是没有看到他。

    只是假装不知道他的存在。

    最终,在聂明玦的压迫之下,孟瑶还是艰难地说了一个“是”。

    然而,当天夜里,他就逃跑了。

    当着面乖乖认错答应了要去领罪,却转眼就逃得不知所踪,聂明玦大概是头一次见到如此厚颜无耻之人,为此大发雷霆。

    恰逢蓝曦臣也应援前往琅邪助阵,刚来就遇上他暴怒,笑道:“明玦兄好大的火气,孟瑶呢?怎么不来浇熄你的火?”

    聂明玦道:“不要提这个人”

    他对蓝曦臣把孟瑶杀人嫁祸之事说了一遍,原样重复,不添油加醋,也不偷工减料。听完之后,蓝曦臣也怔然了,道:“怎么会这样?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聂明玦道:“被我当场抓住,还有什么误会?”

    蓝曦臣道:“听他的说法,他所杀之人,确实有错,但他确实不该下杀手。非常时期,倒也教人难以判定。不知他现在到哪里去了?”

    魏无羡发现了,三尊之中,蓝曦臣就像是个和稀泥的。聂明玦压着火气道:“他最好不要被我抓到”

    他原先对此人有多欣赏器重,现在就有多深恶痛绝,扬言必要让这个奸猾之徒喂他的刀。可是,等他真正抓到了孟瑶的时候,聂明玦的刀却砍不下去了。

    在最后一战中,他直面温若寒,身受重伤。而临危之际,温若寒身后的随侍抽出了藏在腰间的软剑。

    寒光横掠,割断了温若寒的喉咙。

    射日之征就此落幕。

    孟瑶因在琅邪杀死上级被聂明玦撞破,迫不得已逃离世家。岂料因此,他改头换面隐姓埋名投入岐山温氏旗下,竟一路顺风顺水,越爬越上,最终因祸得福,传送回无数消息情报,并且成功刺杀了温氏家主,救了聂明玦一命。

    一战成名。

    金麟台上,人来人往,在聂明玦高阔的视野前,不断分开,两侧的人都在向他低头致意,道一声赤锋尊。

    魏无羡心道:“这排场,要飞天了。这些人对聂明玦都是又怕又敬。怕我的人不少,敬我的人却不多。”

    这时,射日之征应当已经结束了。兰陵金氏为庆祝,连续开办了数场花宴,邀无数修士和无数家族前往赴宴。

    金光瑶就站在须弥座之旁。认祖归宗后,此时眉心已点上了明志朱砂,戴上了乌帽,穿上了金星雪浪袍,整个人焕然一新,十分明秀。伶俐不改,气度却从容,远非从前可比。

    在他身侧,魏无羡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薛洋。

    这个时候的薛洋,年纪极轻,面容虽稚气未消,个子却已经很高。身上穿的也是金星雪浪袍,和金光瑶站在一起,如春风拂柳,一派少年风流。

    他们似乎正在说着什么有趣的事情,金光瑶比了一个手势,两人交换眼神,薛洋哈哈大笑起来,漫不经心扫视着四下走动的修士们,眼神里一派轻蔑无谓之色,仿佛这些都是行走的垃圾。

    他看到聂明玦,毫无旁人的畏惧之色,朝这边龇了龇虎牙。金光瑶也注意到这边,发现聂明玦面色不善,赶紧低声对薛洋说了一句,薛洋便摇摇摆摆地朝另一边走去了。

    金光瑶走过来,恭声道:“大哥。”

    称呼已改,这时,三人应当已经结拜了。

    聂明玦道:“那个人是谁?”

    踌躇一阵,金光瑶小心翼翼地答道:“薛洋。”

    聂明玦皱眉:“夔州薛洋?”

    金光瑶点了点头。魏无羡明显感觉到,聂明玦的眉头皱的更紧了。

    金光瑶在他面前总是胆子格外小,不敢辩解,因为聂明玦也不吃他的花言巧语。他只得借口接待来客,忙不迭逃到另一边去了。聂明玦摇了摇头,转过身。这一转身,魏无羡登时眼前一亮,只觉如霜雪天降月华满堂。

    蓝曦臣和蓝忘机并肩走了上来,向聂明玦示礼。聂明玦还礼,再抬头时,魏无羡的目光一下子黏在了蓝忘机的脸上,无论如何也挪不开了。

    这时候的蓝忘机,轮廓还有些青涩之气,神色很是认真,但仍是在脸上写满了“不要靠近我”“不要和我说话”。

    不管有没有人听得到,魏无羡仍是自顾自开心地嚷道:“蓝湛我想死你啦哈哈哈哈哈哈哈”

    蓝忘机与蓝曦臣站在一起,一温雅,一冷清;一持箫,一佩琴。却是一般的容貌昳丽,风采翩然。果真是一种颜色,两段风姿。难怪引得旁人屡屡瞩目,惊叹不止。

    忽然,一个熟悉的声音,道:“聂宗主,蓝宗主。”

    魏无羡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心中一跳。聂明玦又转身望去,江澄一身紫衣,扶剑而来。

    而江澄身边站着的,正是他自己

    他看到自己,一身黑衣,没有佩剑,负手而立,与江澄并排站着,向这边点头致意,一副很是高深莫测睥睨众生的模样。魏无羡见年轻时的自己的这种架势,一阵牙根发酸,觉得真是装模作样,恨不得冲上去打自己一顿才好。

    蓝忘机也看到了站在江澄身边的魏无羡,眉尖抽了抽,浅色的眼眸不久便转了回来,平视前方,仍是一副很端庄的模样。

    江澄和聂明玦板着脸相视点头,都没什么多余话要讲,草草招呼过后,便各自分开。魏无羡看到那个黑衣的自己,左睨右瞥,瞥到了这边的蓝忘机,似乎正要开口,江澄已走了过去,站到他身边。两人低头,满面严肃地各说了一句话,魏无羡哈哈笑出声来,与江澄并肩,向另一边走去。四周行人也自动为他们让出一大片空地。

    魏无羡仔细想了想,他们到底说了什么?

    原本他是想不起来,但是从聂明玦的视线中,他看到了他们的口型,这才想了起来。当时,他说的是:“江澄,赤锋尊比你高好多,哈哈。”

    江澄说的则是:“滚。你想死。”

    聂明玦的目光转了回来,道:“魏婴为何不佩剑?”

    出席名门世家举办的花宴,却不佩剑出行,这是一件较为失礼的事。

    蓝忘机淡声道:“估计是忘了。”

    聂明玦挑眉道:“这也能忘?”

    蓝忘机道:“不稀奇。”

    魏无羡心道:“好啊,背后说我坏话。被我抓住了”

    蓝曦臣笑道:“似乎是有一次被人讥为邪魔外道,惹怒了这位魏公子,后来他便放言,即便不再用剑,单凭这邪魔外道,也能一骑绝尘,教你们望尘莫及,所以后来都不怎么佩剑了。真是年轻啊。”

    听着自己当年的狂言妄语从别人口里说出来,那滋味真是难以形容,魏无羡只觉得有些丢脸,又无可奈何。只听蓝忘机在一旁轻轻地道:“轻狂。”

    他说的很轻,仿佛是只说给自己一个人听的。

    蓝曦臣看了看他,道:“咦。你怎么还在这里?”

    蓝忘机微微不解,正色道:“兄长在这里,我自然也在这里。”

    蓝曦臣道:“你怎么还不过去同他讲话?他们要走远了。”

    魏无羡很是奇怪:“泽芜君说这个干什么?难道这个时候蓝湛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还没看清蓝忘机是如何反应的,突然,须弥座的另外一端传来一阵怒斥喧哗之声。

    魏无羡听到自己的怒喝从那边传来:“金子轩你有病吗?当初是谁不满意这不满意那,诸多怨言,现在又要来纠缠我师姐,你要脸吗?”

    听到这一句,魏无羡想起来了。原来是这一次

    那头,金子轩也怒道:“我在问是江宗主,又没问你我问的人也是江姑娘,跟你有什么关系”

    魏无羡道:“说得好我师姐跟你有什么关系?你打听个什么?你别忘了你自己当初说过什么话,都吃下去了?”

    金子轩道:“江宗主这是我家的花宴,这是你们家的人,你还管不管了”

    蓝曦臣还搞不清楚状况,道:“咦?怎么又吵起来了?”

    蓝忘机的目光投向那边,脚步却黏在地上,过了一阵,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迈开步子,正要走过去,江澄的声音传了过来:“魏无羡,你闭嘴吧。金公子,不好意思。家姐很好,谢谢您的关心。这件事,我们可以下次再说。”

    魏无羡冷笑道:“好不好也不需要他来操心他谁啊他?”

    他说完便转身走开,江澄喝道:“回来你要去哪里?”

    魏无羡摆手道:“哪里都好别让我看到他那张脸就成。本来我就不想来,这里你自己应付吧。”

    江澄被他甩在身后,脸上逐渐阴云密布。金光瑶原本就在场中忙里忙外,见人就笑,有事就做,见这边出了乱子,又冒了出来,道:“魏公子,魏公子啊留步”

    魏无羡负着手,走得飞快。他脸色沉沉,谁都没注意。蓝忘机朝他走了一步,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两人便擦肩而过了。

    金光瑶追不上魏无羡,跌足道:“唉,人走了,江宗主,这……这可如何是好?”

    江澄敛了面上阴云,道:“不必理他。他在家里野惯了,这样不懂规矩。”遂与金子轩交谈起来。

    聂明玦评价道:“魏婴此人,行事太过随心所欲,有失大气。”

    闻言,魏无羡胸中冲上一股暴躁之气。

    他奇怪道:“我怎么会忽然暴躁?这种评价不是很正确吗?”

    随即他发现,这股暴躁之气不是从他心里传来的,而是从聂明玦的胸中升腾起的。

    这场记忆中,聂明玦蓝曦臣和金光瑶坐在一座亭子里。

    金光瑶面前横着一把瑶琴,正在照着蓝曦臣的指引拨弹。两人一个教,一个学,顺便闲谈。金光瑶道:“我母亲的琴弹得很好。”

    蓝曦臣道:“你是跟她学的琴吗?”

    金光瑶道:“不。她不教我。我看着学的。她从来不教我这些,只教我读书写字,买一些很贵的剑谱给我练。”

    蓝曦臣惊讶道:“剑谱?”

    金光瑶道:“是的,剑谱。二哥你没见过吧?民间卖的那种剑谱,画着一些乱七八糟的姿势。”他比划了一下,蓝曦臣笑着摇了摇头,金光瑶也跟着摇了摇头:“都是骗人的,专门骗我母亲这种妇人,卖得很贵。练了不会有害处,但也不会有分毫益处就是了。”

    他感慨道:“但我母亲哪懂得这些,看到了就买,说将来哪天回去见父亲了,一定要一身本领地去见他,不能落在别人后面。钱都花在这个上面了。”

    蓝曦臣在琴弦上拨了两下,道:“只是看着就能学到这个地步,你很有天分,清心音你也应该很快能学会。”

    金光瑶浅浅一笑,聂明玦道:“二弟,清心音是你姑苏蓝氏的绝学之一,不要外泄。”

    聂明玦这是在出言警告,蓝曦臣却不以为意,道:“教给三弟,怎么算外泄?而且我教给他的,不是破障音,而是清心音,并没什么大碍。这支曲子有清心定神之效,大哥你这段日子,很需要它。阿瑶请我帮你定心,但我大多时候在姑苏抽不开身,不如就让他学了,代替我给你弹奏。”

    这段时间,聂明玦的刀灵开始隐隐有狂躁之态。金光瑶每晚在兰陵和清河之间来回奔波,助他破妄清心。尽心尽力,半点怨言也无,大抵是感念此恩,聂明玦对他的斥责也逐渐少了一些。

    然而,魏无羡刚这么想,下一刻,画面一转,就变成了聂明玦一掌劈金光瑶。

    魏无羡心道:“真是好景不长。他们又怎么啦”

    两人站在金麟台的边缘上,金光瑶闪身避过这一掌,道:“大哥,你叫我出来,就是为了打我一掌?”

    聂明玦不说话,胸腔里一股沉沉的火气憋着没有爆发,又是一掌。金光瑶又是轻巧灵活地一闪,道:“你何必这么生气?栎阳常氏的灭门案,又不是我做的”

    聂明玦厉声道:“跟你做的有差别吗?如果不是你向你父亲举荐薛洋,让他得到重用,让他肆无忌惮,他怎么敢做出这样的事你父亲让他在干什么,你会不知道吗?”

    金光瑶辩解道:“我怎会料到薛洋会杀了人全家五十多口人?我知道又如何,不知道又如何?他既然是我父亲,他的命令他的要求,我能拒绝吗?你现在要我处置薛洋,你让我怎么跟他交代?大哥,你给我一点时间,我会清理薛洋的。只要再多几年就……”

    聂明玦道:“再多几年?现在你都有办法保住他不丢命。只怕是再过几百年,薛洋也还是活得好好的。永远都只会把聪明用在这种不入流的心计上,你的话,已经失去信用了”

    杀心。

    魏无羡感觉到了聂明玦的杀心。

    他还听到了从刀鞘中传来的尖锐嘶鸣。

    金光瑶看着他,半晌,像是终于下定了什么决心,冷静地道:“大哥,你总骂我工于心计,不入流。你说你,行得正站得直,天不怕地不怕,男子汉大丈夫,不需要玩弄什么阴谋阳谋。好,你出身高贵,修为也高。可我呢?我跟你一样吗?我一无你修为高根基稳,我长这么大,有谁教过我?二无世家背景,你以为我现在在兰陵金氏站得很稳吗?你以为金子轩死了,我就扶摇直上了吗?金光善他宁可再接回来一个私生子,都没让我继位的意思要我天不怕地不怕?我连人都怕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饱汉不知饿汉饥。大哥我一直以来都想问您一句话,您手下的人命,只比我多,不比我少,为什么我当初只不过是杀了一个欺压我的修士,就要被你这样一直翻旧账翻到如今?”

    怒从心起,聂明玦提起一脚,金光瑶猝不及防,被他正正踹中,又从金麟台上滚了下去。

    聂明玦低头喝道:“娼妓之子,无怪乎此”

    金光瑶一连滚了五十多级台阶才落到地上,趴都没在地上多趴一会儿,便爬了起来。他举手挥退一旁围上来的数名家仆和门生,掸了掸金星雪浪袍上的灰尘,慢慢抬头,与聂明玦对视。

    他的目光很平静,但不知为什么,聂明玦却又被点燃了,拔刀向他头上劈去。蓝曦臣微笑着地从城墙边转了过来,一下见到这幅场景,连忙拔剑挡了过来,道:“你们又怎么了?”

    聂明玦道:“你不要拦着他再这样下去,非害世不可,早杀早安生,当初就不该留下来”

    金光瑶抹去了额上的鲜血,重新戴上软纱罗乌帽,系好帽带,整理仪容完毕,站在那里,不知道在想什么。有血流下来,他就在血液即将沾上衣服之前将它抹得干干净净。蓝曦臣拦着聂明玦道:“好了,好了。大哥你把刀收回去,别让它又乱了你的心神……”

    魏无羡本以为挨了聂明玦的踹,金光瑶又会像以前那样,夹着尾巴做人一段时间。谁知,到了晚上,他还是照常到聂家仙府来了。

    他每次来聂家,都会给聂怀桑和其他的子弟带一些别出心裁难以见到的小礼物。而且金光瑶一来,聂明玦光顾着骂他教训他,就不会顾得上骂自己了,所以聂怀桑一见金光瑶就格外高兴,一叠声地叫着三哥,把金光瑶推到聂明玦房中,欢天喜地地把他送上去挨骂,自己一溜烟拿着礼物跑了。

    聂明玦被蓝曦臣拉着语重心长地谈了大半日,已没有白日那么暴躁,睁眼,道:“你还敢来。”

    金光瑶低声道:“来认错。”

    魏无羡心道:“这脸皮,真是比我还厚。”

    聂明玦道:“认错?口头上说一句,就算是认错了?不要在我面前耍花腔,你那一套统统不管用。”

    金光瑶道:“我听大哥的,清理掉薛洋。”

    聂明玦睁开双眼,道:“什么时候?”

    金光瑶窥他神色,小心地道:“聂家下次举办清谈会,是什么时候?”

    聂明玦道:“三个月后。”

    金光瑶道:“那……就三个月后,在这里,这间屋子。”

    聂明玦冷冷地道:“这是你的最后一次机会。如果在清谈会结束之前,薛洋还活着,那么你就再也不必巧言令色了。”

    金光瑶没有说话,在聂明玦身前横置了瑶琴,下指,又奏起了过往所奏的那支清心玄曲的曲调。

    聂明玦道:“你想好怎么处置薛洋,怎么和你父亲交待。不必在我这里花心思,此事绝不容情。”

    金光瑶继续弹奏,聂明玦又闭上了眼睛,不再管他了。

    清河聂氏所举办的清谈大会转眼及至。

    聂明玦果然还记着金光瑶说过的话,按照约定,走到他打坐的那间屋子。

    屋子里有人低声说话的声音,似乎是金光瑶。谁知,片刻之后,又响起了另外一个熟悉的声音。

    蓝曦臣道:“无论怎么说,他既然当初和你结义,这就是认可你了。”

    金光瑶苦闷地道:“二哥啊,他哪是认可我?你没听他的结义词是怎么说的吗?句句意有所指,千夫所指五马分尸,他是想监督我,这是在警告我,我的下场会怎么样啊。”

    蓝曦臣温言道:“他说的是如有异心。你有吗?没有的话,又何必耿耿于怀。”

    金光瑶道:“我没有。可是他已经认定了我有,我又有什么法子?我现在哪边都不好过,谁的脸色都要看。别人倒也罢了,可我有哪里对不住大哥的吗?二哥你也听到了,上次他是怎么骂我的?”

    魏无羡心道:“这个金光瑶,真是武能夜猎杀敌,文能搬弄是非。只是他故意说这种话给聂明玦听干什么?他明明早就和聂明玦约定好了,要在这里提薛洋的头来见。聂明玦能听到这场对话,绝非偶然。”

    蓝曦臣叹道:“大哥只是一时气愤,口不择言罢了。他最近深受刀灵侵扰之苦,心性不比从前,你千万不要再惹怒他了。”

    金光瑶哽咽道:“一时气愤就能说出这种话,那他平日究竟是怎么想我的?难道因为我不能选择自己的出身我母亲不能选择自己的命运,就要一辈子被这样给人作践吗?不管我做什么,到头来,还是一句话就把我打成娼妓之子”

    聂明玦勃然大怒,踹门而入。

    金光瑶一见他进门,登时魂飞魄散,叫道:“大哥”

    魏无羡心中喝道:“装的他早知聂明玦会来到门外”

    但他很快就无暇继续思索了,聂明玦脑中狂怒的火焰烧到了他的五脏六腑,雷霆般的一声咆哮炸在耳边:“竖子敢尔”

    金光瑶吓破了胆一般,东躲**,躲到蓝曦臣身后,蓝曦臣夹在两人中间,还没来得及说上话,聂明玦已拔刀砍来。

    蓝曦臣拔剑挡了一下,道:“跑”

    金光瑶忙破门而出,仓皇逃命。聂明玦甩开蓝曦臣,道:“不要拦我”也追出门去,一路追着金光瑶砍。转过一条长廊,忽见金光瑶迎面悠悠走来,他一刀斩下,霎时血光四溅。魏无羡心惊无比:“不对金光瑶分明在忙不迭的逃命,怎么可能还这么悠闲地往回走还就这样被一刀斩了?”

    聂明玦砍完之后,踉踉跄跄往前冲了一段路,冲到了广场上,喘着气抬起了头,魏无羡耳朵里能听到他心脏狂跳的声音。

    金光瑶

    好多金光瑶

    广场之上,四面八方,来来往往的人,都是金光瑶的模样

    聂明玦这时候已经走火入魔了

    他神志不清,只记着要杀要杀杀杀杀杀金光瑶,见人就砍,四下尖叫四起。突然,魏无羡听到一声惨叫:“大哥啊”

    聂明玦听了这声音,一个激灵,稍稍冷静了点,转头望去,终于模模糊糊从一地的金光瑶里,认出了一张熟悉的脸。

    聂怀桑拖着被他砍伤的一条手臂一条腿,努力地朝他这边挪,见他忽然不动了,含着眼泪喜道:“大哥大哥是我,你把刀放下,是我啊”

    聂怀桑还没有挪过来,聂明玦便倒了下去。

    倒下去之前,聂明玦的眼睛终于恢复了清明,看到了真正的金光瑶。

    金光瑶站在他身前七步之处,身上一丝血迹都没有染上。

    他望着这边,两道泪水夺眶而出,可是他胸前怒放的金星雪浪,仿佛在代替他微笑。

    这是他算好的

    可是,他怎么能算到,聂明玦一定会因为他和蓝曦臣的话而怒气攻心走火入魔最终发狂爆体?

    如果聂明玦没有因此走火入魔,他打算怎么办?

    这中间,金光瑶一定做了什么手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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